只听‘吱呀——’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,常之山从容不迫地从外面走了进来,当他看见站在不远对面的王延庆时,他整个身子都定住了,仿佛这一刻让他感到无比的熟悉,又无比的感慨。
看着如今已头发半白、老态初显的常之山,王延庆叹了口气,他优雅地抱拳一礼,道:“常将军,好久不就——”
常之山没有任何表情,抬手淡淡地回礼道:“好久不见…王相!”
听常之山称自己为‘王相’,王延庆先是微微一愣,而后失笑道:“来来来…常将军,请入座。”
常之山也不客气,同样比了个‘请’的手势便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。
二人坐定之后,王延庆先是举起酒壶主动替常之山斟满一杯酒,道:“常将军你我二人同朝为官多年,这同席而坐好像还是第一回吧?”
听到这句,常之山微微一笑,但随后又立马将笑容收起,恢复先前面无表情的样子。
王延庆没有在意常之山的冷淡,他举起酒杯抬于额前,郑重道:“这杯酒你我当先敬先帝,先帝在位时对你我二人皆有知遇之恩,如今他虽已离去,但君恩不可忘!来!咱二人共饮此杯酒——”
面对王延庆的举杯,常之山并没有立马做出回应,他不过是神色淡然地看了看王延庆,随后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酒杯。
这要换做别人,面对王延庆主动举杯还不点头哈腰起身相迎?就算是吴泽也不敢有丝毫怠慢。放眼整个大唐,能面对王延庆举杯而无动于衷的人,恐怕只有常之山了吧?
“怎么?常将军信不过本相?”王延庆也不恼怒,而是打趣般地说道。
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,人东道主都这般给面子了,常之山也不会不识时务。只见常之山将酒杯举起,一声清脆的酒杯碰撞声后,二人同时仰头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酒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酒,常之山饮酒无数,却仍然没有品尝过此等佳酿,以至于将酒杯慢下的过程中,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手中玉杯。
待常之山手中酒杯落于桌面之后,王延庆再次拿起酒壶替常之山斟满一杯,感受着常之山略带不解的目光,王延庆笑道:“这杯酒,咱们敬一敬你我两家的老人。家父曾与常老将军亦是同僚,常老将军身经百战为我大唐立下汗马功劳,家父生前可是时常提起,我兄妹二人亦是佩服得紧呐!来——”
说罢,王延庆再次端起酒杯。
这一次,常之山没有太多的犹豫,他举起手中酒杯再次与王延庆碰杯,于是,第二杯香浓的美酒下肚。
随后,王延庆再次将二人酒杯斟满,不过此次常之山却率先开口,道:“王相,你我二人已饮两杯,那此杯…当敬何人?莫不是…你我?”
王延庆先是一愣,而后哈哈大笑起来,道:“哈哈哈——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常将军也!老夫这第三杯酒正是要敬你我二人!不管这么多年咱二人是如何看对方的,就凭这么多年的同僚之谊,咱二人也应当喝一杯!”
说罢,王延庆再次举起酒杯,满脸笑容地看着常之山。
但常之山此次不但没有举起酒杯,反而抬手将王延庆举杯的手缓缓压下,道:“王相此次请常某过来不会只是想喝酒忆往昔的吧?王相操持国事要务缠身,何不直言相告?”
王延庆无奈地放下酒杯,笑道:“常将军果然是明白人,倒省了老夫不少费话,实不相瞒,此次宴请常将军倒不是为了喝这几杯酒,而是为了令郎常小天将军。”
听到王延庆提及自己儿子,常之山不禁眉头一皱,先前那股风轻云淡的表情此刻再也不见。
王延庆似乎对这个反应很是满意,继续说道:“小天将军实乃大唐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,在关内素有威名,军中将士更是送他绰号‘小定国’,由此可见小天将军之威望,常将军同样也知道近年来关外的蛮子又蠢蠢欲动,这些出关的商队轻则丢些物资,严重点的更是丢了性命,老夫惜才,不愿小天将军就此埋没,故请常将军来,就是想问问将军之意。”
常之山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延庆,似乎一眼就能看穿他内心所想——儿子本就喜欢在关内的生活,且不说徐有年与常之山在关内的影响,就凭他自己在军中累积的威望,他在那儿也能混得风生水起,更何况关内地段特殊,非君王之亲信绝不能在那儿带兵,那儿与北蛮、北魏相邻,其重要性不言而喻,加之天高皇帝远,很多时候的行动皆由关内大将军自行指挥,可谓权力极大。王延庆在这时候放常小天去关内,难道就不怕这是一次放虎归山、蛟龙入海的行为?
常之山心中冷笑一声,随后淡淡地问道:“王相如此抬爱犬子,常某感激不尽,只是不知王相需要常某什么?常某如今不过一闲散之人,恐手中无王相所需的东西啊…”
“欸——常将军这就见外了,老夫当真是惜小天将军之才,同样也是为了他的前途着想啊!”不知是否是有意,王延庆故意将‘前途’二字加重不少,见常之山仍没有明确表示,他将手中玉杯端起,像是无心打量一般,继续说道:“常将军,你我二人已老,在朝中呆不得几年了,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,你也总要为小天将军的未来考虑考虑吧?咱大唐总不能后继无人吧?”
常之山唰地一下将头抬起,他双眼中射出一道寒光冷冷地盯着满脸笑意的王延庆。这话虽说得客气,但其中有意无意的威胁让常之山十分不悦,但就在他想开口质问甚至拒绝这种胁迫之时,王延庆忽然露出一丝冷笑,这丝冷笑他太过熟悉,以至于让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——别忘了,如今自己不过是一个无权无位的老人,而对面这位昔日的劲敌正如日中天,自己与他的地位以不可同日而语。
这一冷笑让常之山迅速冷静下来,回想起昨日与那位侍卫的对话,常之山的缓缓闭上双眼,神情也渐渐恢复先前的平和。
儿子会如何选择呢?小天回关内对他来说自然是大好事,他本就是关内军中成长起来的,能回到那儿自然再好不过。先前小天偷偷跑去关内差点没把自己气死,但之后他在那儿的表现可谓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。先前在家自己教授儿子兵法时他总是不屑一顾,要么偷偷睡觉要么就直接溜出去玩耍,自己为此大感头疼,不想他到了徐有年那儿竟然带兵带的有模有样,回来家中之后还主动与自己讨论兵法,不但能将先前自己教他的那些说个一字不差,甚至还融入许多自己的方法。常之山纳闷便去问徐有年,徐有年则是哈哈大笑回答道‘小天这孩子灵气得很,用教条去框着他肯定不行,你得让他自己生长,他在外边孤立无助的时候,自然会想起你教他的那些东西,而我,就是管教好他让他别犯大错就行了’,常之山听后这才彻底放心将常小天留在关内。
只要到了关内,就算是王延庆在朝廷一手遮天,常小天也可不受他束缚!就算枢密院不在自己手里,常小天亦能不受制约。
所以……自己该点头么?如果自己不点头,小天会恨自己么?可如果自己点头了…小天又会怎么看待自己?
常之山有些为难,他轻叹一口气,似乎想将心中的抑郁、为难全数吐出。
见常之山左右为难的样子,王延庆心中得意至极,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,而是同样感慨道:“为人父母怎可不为儿女考虑啊,老夫那两不成器的儿子同样也费了老夫不少心思啊!若非老夫跟在他二人身后擦屁股,只怕他二人早就…唉!”
常之山缓缓睁开双眼,他目光低视着胸前的酒杯,随后将其拿起一饮而尽,最后将它慢慢放下。
王延庆饶有兴趣地看着常之山的举动,似乎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般,笑道:“常将军是直爽之人,敢问老夫这顿宴席…可还吃得下去?”
常之山没有直接回答王延庆,而是淡淡地说道:“倒酒吧。”
王延庆听后大喜,连忙将常之山的酒杯再次斟满,口中不忘说道:“常将军真乃当世俊杰!来来来!今日你我二人不醉不归——”
‘叮——’的一声,酒杯再次碰撞在了一起,只不过与先前的沉闷相比,这次清脆的碰撞声中似乎透出丝丝和谐。
在满饮第三杯酒后,王延庆热情替常之山夹了一块肉,道:“常将军之行老夫替小天将军感到欣慰,不过方才将军有一言确实差矣——”
常之山不解,道:“哦?还请王相指教?”
王延庆笑道:“方才将军说手中没有老夫所需之物,实则不然——”
......
......
常小天风风火火地跑回府中,今日他一反常态,甚至顾不得平日里进父亲书房必须先敲门的规矩便直接将房门推开。当他见到父亲正如往常那般安安静静地站在沙盘边捋须深思时,他焦急地问道——
“王延庆昨日派人送了帖子来?”
看着儿子跌跌撞撞的样子破天荒地没有责怪他,而是淡淡地说道:“送了。”
“他要你去干什么?”
“吃饭,不然还能干什么?”
“那…那你打算怎么办?去还是不去?”
“已经去过了。”
“啊?”常小天吃惊地看着父亲,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