擂台之上,尝到了甜头的张宇初又故技重施了起来。
“以力假仁者霸,霸必有大国;以德行仁者王,王不待大,汤以七十里,文王以百里。
以力服人者,非心服也,力不赡也;以德服人者,中心悦而诚服也,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。
试问今日之大明,几倍于七十里、百里耶?陛下德行,几倍于汤、文王耶?”
显然,按照张宇初选取佐证材料的一贯风格,这还是孟子的原话,而在卑鄙的道路上愈走愈远的龙虎山大天师,直接拿现在的大明和永乐帝当挡箭牌。
这里面的意思是,孟子既然说了“王不待大”,商汤治理七十里的国家,周文王治理一百里的国家,那么如今大明这么大,疆域不知道是七十里、一百里的多少倍,如此推算,陛下的德行,也是商汤和周文王同样的倍数吧?你曹端又不是不要命的高逊志,你敢说不是吗?可如果承认了,那其实曹端也就输了。
当然了,张宇初不怕永乐帝怪罪他,张宇初刚给永乐帝出了口气,按照他对永乐帝的了解,对方这时候兴致应该不错,不会怪罪他的,非但如此,没准还指望他加把劲结束这第四场辩经,让擂台赛画上句号呢。
张宇初的小算盘说穿了很简单,君子可以欺其方。
这曹端小年轻一个,看上去就像是挺好欺负的,虽然老和尚给他的资料显示,曹端在挑战方的内部推举上几乎实现了乱杀,但那种辩经和这种台上的还是不一样的张宇初不要脸多了,反正他也不是儒家的人。
曹端微微蹙眉,显然是年轻人临场还有些心理上的不适应。
不过这种不适应,并不影响曹端的思考。
张宇初作为守擂人,第一轮攻势采用的是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里面孟子关于王霸道的基本理解,并加以加以修改、扭曲。
孟子的观点,其实也就是“以德服人”和“以力服人”的区别,但在孟子这种原始儒学的视角看来,不管是哪种方式,怎么服人,本质都是为了推行“仁”,而春秋大国都是推行霸道继而让人感到畏惧,商汤、文王推行的则是王道,让人觉得发自内心的敬服。
曹端顺着这个思路,几乎转瞬间就想到了破解的对策。
曹端微笑道:“霸者之民,欢虞如也。王者之民,皞皞如也,杀之而不怨,利之而不庸,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。夫君子所过者化,所存者神,上下与天地同流,岂曰小补之哉?王道所至,非止七十里、百里,纵使万里大国,亦是如此,天下子民,亦是王者之民。”
“更何况,以国齐义,一日而白,汤、武是也。汤以亳,武王以鄗,皆百里之地也,天下为一,诸侯为臣,通达之属,莫不从服,无它故焉,以济义矣,是所谓义立而王也.义之所在,王之所在,仅此而已。”
听着对方滴水不漏的回答,张宇初不知不觉间跪坐的笔直了起来。
“这曹端果然不简单。”
台下的姚广孝看着这一幕,也是微微有些赞叹。
张宇初如此刁钻的难题,曹端竟然在短时间内就想出了极佳的解法,这般才思,这般临场有静气,委实难得。
这里便是说,曹端的解法,是将孟子和荀子的理论,以近乎完美的方式缝合在了一起。
前一段出自《孟子·尽心上》,指的是王道治国是能与天地同流的大而化之,而霸道治国则是小修小补,后一段出自《荀子·王霸篇》,指的是荀子所主张的“义立而王”,事实上孟子与荀子界定王道的区别确实不大,其本质原因是在原始儒家的理论里,君主治理国家是需要依托于某种政治理念的,而王道选择的“德行”、“仁义”,作为一种性质偏“软”的政治理念,能够长久地、如同不息川流一般调理百姓的怨愤,这才是更加长久的统治方式。
曹端以此为出发点,先解释了王道不在治理国家范围的大小,从根本上否定了张宇初的设问陷阱的前提,随后指出了“义之所在,王之所在”,避开了关于永乐帝相关问题的直接回答。
至于永乐帝到底有没有“义”,你自己判断,伱不是最擅长“俺寻思”吗?反正我是不会正面回答的。
回合主动权现在来到了曹端的手里,曹端当然知道要避开关于任何可能涉及到心性的雷区,新的心学到底如何破解,他一时半会也没想明白,既然想不明白,那就干脆不碰。
那么,不从帝王私心之类的地方着手,又该怎么进攻呢?曹端思忖片刻,缓缓说道:“王道者,求仁矣,仁之所在,在德不在力。”
这句话乍听很普通,但仔细咀嚼却别有深意,之前说过,孟子和荀子都认为王霸道的终点都是“仁”,但曹端给出的命题是,王霸道的实行方式是不一样的。
曹端的解题思路就相当于:
王道→仁→德霸道→仁→力由此,将王霸之辩,通过“仁”这个中介,转变为了“德力之辩”。
德行和武力,就完全不涉及到心性了,因为这两者,都是被施加者对施加者的主观评价,而非施加者的内心行为。
张宇初眉毛轻轻挑了一下,脸色沉静下来,道:“敢问‘德’指的是什么,‘力’又该指什么呢?”
没有到张宇初的主动回合,但张宇初这么问了,不管是存了示弱惑敌意思,还是委实不知道,其实都落入了下风,因为这种反问一旦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差错,是极其容易将主动权拱手送人的,很容易造成一步错步步错,最终无可挽回的下场。
曹端朗声道:“治国之道,所养有二,一曰养德,二曰养力。”
“事或可以德怀,或可以力摧。外以德自立,内以力自备,慕德者不战而服,犯德者畏兵而却。徐偃王修行仁义,陆地朝者三十二国,强楚闻之,举兵而灭之。此有德守,无力备者也。夫德不可独任以治国,力不可直任以御敌也。韩子之术不养德,偃王之操不任力,二者偏驳,各有不足。偃王有无力之祸,知韩子必有无德之患。”
他字字句句,铿锵有力,每一个字仿佛都有千斤重。
不愧是未来的“明初理学之冠”,名副其实。
而且在曹端的解释中,虽然他的观点是“仁之所在,在德不在力”,但却并没有完全否认武力的作用,相当于自己把张宇初可能反驳的漏洞给补上了,这从他举的例子可以看出来。
曹端举出的例子是徐偃王,这是西周周穆王时,小国家徐国君王,据说,徐偃王注重修行仁义,在养德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,以至于获得了三十二个国家的衷心拥戴,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?楚国看不过去了,举兵伐灭了徐国,而修行仁义德行的徐偃王并无丝毫还手之力。
当然了,后半段还有一个隐藏的反击之处,那便是以武力行霸道的楚国,最后被武力更强,在霸道上走的更极端的秦国所灭亡,行韩非之术的秦国以霸道统一天下,二世分崩离析,这也变相证明了,单走霸道,是行不通的。
由于曹端在不属于自己被动回答的回合,给张宇初回答了问题,所以这下轮不到张宇初再提问了,曹端径直发起了自己的攻势。
而且是甫一开口,就技惊四座。
“天道无为,听恣其性,故放鱼于川,纵兽于山,从其性命之欲也。不驱鱼令上陵,不逐兽令入渊者,何哉?拂诡其性,失其所宜也。
夫百姓,鱼兽之类也,上德治之,若烹小鲜,与天地同操也。商鞅变秦法,欲为殊异之功,不听赵良之议,以取车裂之患,德薄多欲,君臣相憎怨也。
道家德厚,下当其上,上安其下,纯蒙无为,何复谴告?故曰:政之适也,君臣相忘于治,鱼相忘于水,兽相忘于林,人相忘于世,故曰天也。”
这是直接化用了《庄子·大宗师》中的“鱼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术”。
若是在旁人面前化用也就罢了,这可是当着龙虎山大真人的面!
这不是赤果果的打脸是什么?姚广孝不由地看向台上的张宇初,却见张宇初依旧面色淡然的模样,只是双目微闭,似乎根本就不把台上的曹端放在眼里。
姚广孝却没那么放心,毕竟他知道张宇初的能耐,张宇初如此淡定,肯定还是没有完全准备好,正在故作声势。
这一刻,曹端已经被张宇初视为平生仅见的大敌,因为张宇初发现,这曹端的确如同姚广孝所说,很厉害,甚至,比之前的两位更厉害。
不仅博通儒家经义,而且对道家的理论也有很深刻的理解,甚至能够巧妙地化用道家的理论,来给“德”这个难以量化的概念进行上中下三种界定。
在曹端的定义里,德既可以有厚薄之分,也同样可以有多寡之分,道家的“上德”,也就是无为而治,是可以归属于“厚德”的。
同样的道理,通过种种施行德政的手段,也可以把“薄德”养成“厚德”。
曹端的攻势终于来到了最后一环。
“《易经》曰:黄帝、尧、舜垂衣裳而天下治,垂衣裳者,垂拱无为也。
孔子曰:大哉,尧之为君也!惟天为大,惟尧则之;又曰:‘巍巍乎!舜、禹之有天下也,而不与焉。
周公曰:上帝引佚。上帝,谓舜、禹也,二者承尧之安,尧则天而行,不作功邀名,无为之化自成,故曰:荡荡乎,民无能名焉!年五十者击壤于涂,不能知尧之德,盖自然之化也。”
曹端通过黄帝-尧-舜-禹-周公-孔子这一脉络,来从孔子和周公这两位“后人”的视角出发,证明把“薄德”养成“厚德”的方法,便是师法先王。
这就相当于把一票人都绑在了战车上,等张宇初来一一反驳。
“这年轻人好生不讲武德!”
张宇初心中暗啐,却丝毫不记得自己刚拿永乐帝当挡箭牌的事情。
这时候扯什么“俺寻思”是没用了,历史人物不是你寻思不寻思的事情,早就有定性了。
而这会儿,张宇初的脑袋飞速旋转着,想要找出曹端话语中破绽所在,虽然曹端的这番话解得漂亮,几乎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,可是却不足以让张宇初认输。
可张宇初左思右想,却着实没找到曹端话语里的破绽。
由于比赛规则的改变,张宇初思考的时间减少了足足一半,眼见没有更好的破解思路,张宇初不得不按常规方法硬驳了。
常规方法,当然是前人给的标准答案。
“禹启始以天下为一家而自为之,有扈氏不以为是也,启大战而后胜之;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;武王伐纣,取之而为周;武庚挟管蔡之隙,求复故业,诸尝与武王共事者,欲修德以待其自定,而周公违众议举兵而后胜之夏商周度定为三代,虽相因而不尽同也,五霸之纷纷,岂无所因而然哉!”
这里张宇初实在想不出来了好办法了,直接拽了陈亮的答案来,避开关于“德行”的话题,直接扯到曹端所举的“禹”和后面的夏商周三代,也就是宋儒所反复称道的先王之治,也未必不是依靠武力建立起来的,并不是全靠德行。
典型的“你说你的,我说我的”,倒也未必不是一种破题思路。
曹端笑了笑。
张宇初这是黔驴技穷了。
张宇初的意思是说从夏开始就实行了“家天下”,而且以武力维护了“家天下”的统治方式,后来的商周也都是凭借武力来实现统治的,春秋五霸的武力征伐模式也是效仿所谓的“先王之道”而来的,所以别跟我提德行。
可曹端要的就是这个回答,在方才已经推演出的数十种可能中,张宇初并未逃脱必输的结局。
曹端开口说道:“贤君之治国也,犹慈父之治家,慈父耐平教明令,不耐使子孙皆为孝善,子孙孝善,是家兴也,而百姓平安,是国昌也。
然昌必有衰,兴必有废,此乃天时,兴昌非德所能成,然则衰废非德所能败也。故而昌衰兴废,皆天时也,此善恶之实,未言苦乐之效也。
家安人乐,富饶财用足也,富饶者先祖之德厚所致,非贤惠所获也。
人皆知富饶居安乐者命禄厚,而不知国安治化行者历数吉也。”
曹端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治国就跟管家一样,开国明君就像是家族里的慈父,但是有兴盛就有衰落,这是老天注定的,不是德行所能干扰的。德行能影响什么呢?德行能影响的是后代的家底,一个国家的德行教化,就跟某个有钱家族安居乐业一样,这些钱不是因为他们贤惠而获得的,而是先祖(开国明君)的“厚德”给他们攒下来的。
由此就彻底反驳了张宇初关于三代开国君王以武力谋取国家的观点,而是说三代开国君王建立国家,是因为之前的明君所建立的国家的德行不够“厚”了,光靠老祖宗留下的德行是不够的,还得自己修德,从而又一次印证了刚才曹端自己的观点。
张宇初的眼皮突突直跳,曹端的强大超出了他的想象,真是后生可畏。
如果曹端没防备,自己当然能把他拉到心性论里,用“俺寻思之力”暴力破解,可眼下曹端以“德力之辩”平替了“王霸之辩”,又化用道家的理论定义了德的同时,化解了他关于“三代先王也用力”的诘难。
——曹端终于拿出了他的撒手锏。
“故世治非贤圣之功,衰乱非无道之致。
国当衰乱,贤圣不能盛;时局当治,恶人不能乱。
世之治乱,在时不在政;国之安危,在数不在教。
晋文修文德,徐偃行仁义,文公以赏赐,偃王以破灭。
文德与仁义同,不走与不恐等,然文公得福偃王得祸。
盖由修德不避时祸,却可荫庇后代尔,今亦如是也。”
曹端很肯定地告诉张宇初,修德确实不一定能见到眼前的功效,但对于国家来说,这就是可以使后代长治久安的办法,一时的祸患不能用来否定修德无用,修德,尤其是修“厚德”,才是实践“仁”最好的办法,而非使用暴力。
一句轻轻的“今亦如是尔”,便是藏了无数杀招。
张宇初黑胖的脸上已然见汗,他丝毫不怀疑只要他反驳,曹端就会把老朱给抬出来。
这可怎么办?“坏了,姜圣没教这招怎么破啊。”
现在张宇初由于步步被动,已经彻底被逼到了死角。
辩驳到了这般局面,眼下想要嘴硬,非得说修力比修德对于实践“仁”的作用大,那是不可能的。
可要是承认修力的作用大于修德,又完全站不住脚。
没办法了,张宇初再次祭出了他最后的手段,“俺寻思之力”。
张宇初嗓音有些暗哑地说道:“以力兴王之君,必有以服天下之心,而后可以成天下之业。”
这跟高逊志的论点是一样的,只不过正好反过来。
如此一来,从心出发,俺寻思用武力建立王业的君王,肯定是有让天下顺服修德的心的,所以才能成就让天下顺服修德的业也算是自圆其说吧。
但正所谓聪明人不会见人掉坑还跟着掉,曹端眼见张宇初故技重施,怎么可能还会上当?
曹端这次根本不论心,只论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