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年文君臣过得辛酸至极,以至于憔悴不少。
先前,文君臣为了心中的‘旷世之作’本就绞尽脑汁、心思费尽,不料又突然来了英平这档子事儿。现在不但日夜照料这位不省心的弟子,而且内心还深深地自责了一把。这个年过完,他皱纹深了、笑容少了,白头发也冒出不少。
前日英平已彻底从轮椅上站了起来,又恢复了往日生龙活虎的样子,文君臣这才稍稍放心。他只是稍作休息,便又回到了那种夜以继日的状态中,大部分时间都将自己关在屋里奋笔疾书,偶尔到先生的那儿求教,至于两位少年的课业则暂时让姬阳与代授。
如此一来倒好了英平。他早已受够了文君臣的严师之风,更受够了文君臣的苦口婆心。现在让姬阳与全权负责二人的课业与修行,英平自然高兴的不得了。
在英平眼中,这些师叔中最懂师祖或许是自己的师父,最听师祖话的或许是七师叔,但论最像师祖的,那必然是三师叔姬阳与。首先,三师叔同样天纵之资、文武双全,感觉世间就没有难倒他的问题。其次,三师叔与师祖一样总是一种洒脱于尘世之感,虽高高地站在世俗之上,却不停地在低头弯腰探寻人间的一切真理。最后,是三师叔与师祖的育人方式都是有教无类,极其宽松,不似师父那般谆谆教诲。再加上三师叔是自己的偶像,那英平自然有开心的理由。是以一连几日下来,英平似乎突然收了性子,从‘厌学少年’变成了‘好学少年’,积极得不得了,整日跟在三师叔后面,俨然成了姬阳与的小影子。
文君臣相信三师弟,也深深了解自己的弟子。见英平乐得其中,他心下也安稳些。
文君臣倒不是想做这甩手掌柜,只是现在时间对于他来说显得格外宝贵,当年一篇《国策论》使得他有幸拜入寒门,成为中原文首,而今先生让他做英平的老师自然是大有深意,作为众弟子中最了解先生的他,他对先生的用意心知肚明。
这大半年里,文君臣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其中利害,要知道,如今他的一举一动、一言一行将来会对英平产生多大的影响,会对新唐乃至整个中原带来多大的影响。
虽然在诸位师弟眼中,文君臣不如姬阳与那般博学,但论世故人情,却无一人能与他相比。这与年龄无关、与才学无关,而是与他早年的经历有关——他生于长安城南边一小村中,家中赤贫,少时起便一边干农活一边读书。幸亏他天资聪颖,父母也不曾限制他,他才能从群书中了解到这个世界。
在成年后、入寒门前的数十年里,他将‘读万卷书、行万里路’奉为人生准则,一个包袱、一双草鞋、一根拐杖就踏遍了大半个中原。他讨过饭、卖过字,在私塾里当过夫子,在大户人家中做过短工,也在县衙门做过师爷,讨生活的方式是变了又变,唯独不变的是不停的读书、学习。
未出村庄之前,天下之事他已知三分,踏足中原饱知世事艰难与人间疾苦后,天下之事他已皆尽知晓,否则怎能洋洋洒洒就写出那篇令先生为之赞赏的《国策论》?只不过这段可贵的经历深深埋在文君臣的心中,并未对外人道,就连姬阳与都知之甚少,况乎叶长衫、英平?
原本有过这些经历,文君臣应该是八面玲珑、左右逢源之人,可正因为心中所坚持的‘道’,才使得他坚守初心,为先生所赏识。
这日一早,文君臣便候在陋室门口,待先生起床后方才入室。
今日他来是为了那部‘大作’,虽说这些年他一直在构思着这么一部旷世之作,但一旦动笔却又是另一番情况,否则他也不会日日为此书所困。
看着这位看似木讷呆板实则大智大慧的弟子,先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见文君臣欲言又止,无处开口的样子,先生倒先开口。
“君臣呐,这段时间辛苦了。”
“老师您言重了。”文君臣一揖。随后,他理了理思绪,沉声说道:“此书事关重大,其中利害君臣知之甚深,恕弟子愚钝,有些地方尚看不透,望老师指点一二。”
先生点点头,坐于桌边。
“君臣所奉之道老师自知,老师所奉之道君臣亦知,可为何这么些年您不问世事,也不插手列国朝政,可为何在此事上,却如此”
先生喝了一小口茶盏中的茶水,转头看着文君臣,缓缓说道:“为师来到这世上已有百年有余,至于有多少年岁连自己都已记不清。自抗蛮之后,为师便作的闲散之人,不愿入世,直到永昌十八年,才开了门纳徒。”
淡淡的几句话,却饱含了老者这一生多少沧桑之事。
话到这里,这位老者忽然站起身,望向窗外叠起的青山,意味深长地说道:“千百年来,中原风云变幻,诸国兴衰迭起,霸主之位几度易主。这本是天道之常,不为一人而存,不为一人而亡。可奈何北蛮非我族类,凶残至极,视我中原子民性命为草芥,毁我中原文化于一旦,不礼不尊、无道无义,彼时生灵涂炭、民不聊生,自那时起,为师便将中原安危视为己任。如今为师年岁已高,怎能不考虑考虑身后之事?”
文君臣忽然身子一颤,心中咯噔一下,难道老师已有何征兆?
文君臣动作虽极其轻微,但先生何其敏锐?他淡然一笑,接着说道:“为师虽有神龟之寿,可终归是为凡人,凡人皆有油尽灯枯之时啊……”
文君臣默默低下头,心中滋味复杂。
“千秋万代,诸国各领风骚,既是中原霸主,自是要将中原安危视为第一要责。若戚世懋老哥还在执掌大魏,我也倒不必庸人自扰,操这份闲心。”
堂堂魏昭文王,如今世上敢称他为‘老哥’的恐怕只有老师一人了吧?想到此处,文君臣心中觉得有些有趣,可他忽然想到戚世懋一生戎马,不禁又有些疑惑。
“老师,魏昭文王南征北战,河东一战夺我大唐国土,您为何对他又如此放心?”
“诸国之间纷争不止,千百年前如此,千百年后亦是如此,利之所驱罢了。况乎战者,国事也,虽必会殃及于民,但终是可掌控的,戚世懋深知民心之重要,战虽非‘义战’,但不至于殃及于民过甚,大唐守军战败后,魏军并未扰民,反倒大力帮助他们修缮因战争损坏的房屋与田地,维护民心的安稳。是以河东之民虽世世代代将自己视为唐人且有归意,可始终不至于闹得太厉害。况且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拎得清的,蛮人当年从北边入侵,戚世懋闻之当即放下西进的大好机会,调兵北上…”
说道这里,先生言语神色中透露出丝丝赞赏之情,他提高声音,道——